2023-05-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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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白日不到處，青春恰自來。苔花如米小，也學牡丹開?！?/p>
——題記
我的姑婆，我外公的親妹妹，生于民國十八年農(nóng)歷八月，將近九十高齡。那時家中男女分開排行，她在女子中排行老二，所以命名為胡二女。自我記事起，印象中認識她的人都叫她“姑婆”。孩時的我常感到疑惑，我叫她“姑婆”，因為她是我外公的親妹妹，為什么其他人都這樣稱呼她呢？直到我懂事后才明白，她是“齋娘”，也就是自梳女。
解放前，肇慶城區(qū)曾有十幾個自梳女聚居的“齋堂”，后來只剩下米倉巷的養(yǎng)善堂、永遠堂和塔腳路的觀音堂。我的姑婆就是塔腳路觀音堂的齋娘，也是觀音堂尚存的最后一位自梳女。
一、自梳女的由來
自梳女為廣東所獨有的一個女性群體，自明末清初的廣東順德一帶開始出現(xiàn)。當時，有女性為逃避不滿的婚姻自己動手將頭發(fā)梳成一個髻，以示終身不嫁，之后便在廣東范圍流傳開。一群“自梳女”湊錢建房，或有些是富家太太資助建齋堂，讓她們住在一起吃齋、拜觀音度日。據(jù)說廣東客家地區(qū)也有一個獨特的女性群體——齋姑，她們信奉先天教，該教產(chǎn)生于清末，屬佛道合一的民間宗教。修行者帶發(fā)出家，吃長齋。由于未婚吃齋者要求保持獨身，齋堂為這些女性提供了一畝三分地，祈求諸神庇佑村落的同時，耕耘著離開家庭后的生活。與出家的尼姑不同，自梳女走出深閨，跟男人一樣耕作、做工、經(jīng)商。因自梳女終身未婚，人們便以其姓氏尊稱其為“姑婆”。
自梳女一般是指女性把頭發(fā)像已婚婦女一樣自行盤起，以示終生不嫁、獨身終老，也稱馬姐或姑婆，死后稱凈女，是古代中國女性文化的一種。過去封建社會，禮法苛嚴，不少女性不甘忍受虐待，矢志不嫁，或與女伴相互扶持以終老，約自明代中后期起，相繼產(chǎn)生了自梳女和不落家的特殊習俗。自梳女自梳后，便自立于社會，可以走出深閨，出外耕作、經(jīng)商或打工。有人認為，自梳女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來反抗命運，體現(xiàn)封建社會的女性地位是怎樣的卑微，她們中大多數(shù)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。廣州地區(qū)流傳甚廣的民間歌謠曰：“雞公仔，尾彎彎，做人新抱（媳婦）甚艱難，早早起身都話晏（晚），眼淚未干入下間（廚房）。”這從側(cè)面反映出封建社會婦女的命運。自梳女本質(zhì)上是女性經(jīng)濟獨立后爭取自由平等的表現(xiàn)，跟現(xiàn)在大齡未婚女產(chǎn)生的本質(zhì)原因一樣。自梳女源自重男輕女社會對女性壓迫的結(jié)果。在吃人的男權(quán)社會里，未嫁的女性是不能夠出來拋頭露面的。隨著工業(yè)化的進程，珠三角的紡織業(yè)得到很大的發(fā)展，而需要大量的工人，另一方面隨著失去土地的農(nóng)民增多，以及進廠能賺取更多的金錢，不少未嫁女孩為了原生家庭的父母兄弟，為了給原來家庭帶來更多收入，選擇犧牲自己的幸福而做起了自梳女。所謂自梳女，自——自己、自愿、自動、非別人強迫；梳——特指未婚年青女孩把長發(fā)從后向上梳起，以表示一輩子不嫁人的獨身主義的標記。也有人將自梳女背后的歷史視為女權(quán)意識的誕生。
二、肇慶的自梳女
解放后，肇慶城區(qū)只剩下米倉巷的養(yǎng)善堂、永遠堂和塔腳路的觀音堂這兩個主要的姑婆聚集地。后期，齋堂年久失修，姑婆們隨年歲增長生老病死，基本都搬離齋堂，僅是初一十五或觀音誕等節(jié)日才聚集去齋堂念經(jīng)參拜等。每年的幾個觀音誕：農(nóng)歷二月十九日是觀音的誕生日，六月十九日是觀音成道之日，九月十九日是觀音涅槃日，還有十一月十九也是觀音誕。對于齋娘們來說，觀音誕就是大日子了。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年的觀音誕，我去參加齋堂的幾位齋娘力辦的齋宴。幾位齋娘的手藝確實一流，竟然把那些普通家常素菜弄得活色生香，仿真暈菜做到形色香味俱全。例如,用冬瓜切薄片渾上面粉，花生油炸成金黃，如同我們?nèi)澆酥械恼ǚ守i肉，口感外甘內(nèi)脆通透，清而不膩；又如，把鹵豆腐煎香，再腐竹炆煮，做出來像腐竹炆雞肉，嫩而香，有“肉”感；還有把冬菇、木耳、金針菜等切絲用腐竹包卷成塊狀，再炸成“金衣玉帛”，味道爽脆甘香等等美食。每一張八仙桌上，姑婆們精心制作出來的美味佳肴，用公雞印花碗盛著，共九菜一湯，讓人垂涎欲滴！這些別出心裁的獨特齋菜制作，充分體現(xiàn)齋娘們的聰慧與匠心。中國的傳統(tǒng)美食文化，或葷或素，任何地域，都各具特色，總體現(xiàn)出勞動人民獨到的智慧和工匠精神。
姑婆們非常信奉神佛，忌諱不吉利的話語和事。她們但凡聽到或見到不吉利的事，總會不停呢喃細語地重復念“大吉大利！觀音菩薩保佑！救苦救難！……”還記得有一次，我的兩條小辮子扎著淡粉色絲帶的蝴蝶結(jié)，被我的姑婆看見了，非要我把它摘下。她認為絲帶是白色的，戴在頭上不吉利，要戴就戴紅色的才好。記得我的姑婆常叨嘮：初一、十五、觀音誕、萬佛誕等節(jié)日都要燒香拜神，吃齋，女的都不要洗頭等等。
直到我懂事的時候，大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，我的姑婆和我曾見過的其他幾位姑婆依然每天拜觀音，每天念經(jīng)，但只有初一、十五以及年中的各大傳統(tǒng)節(jié)誕日才堅持吃齋，平時已跟我們常人飲食差不多了。隨著時代的變遷，她們慢慢地已不再梳髻，而是剪齊耳短發(fā)了。
早在1988年，一個偶然的機會，武警肇慶支隊端州區(qū)中隊的官兵們了解到一墻之隔的塔腳社區(qū)生活著一群“自梳女”老人。官兵們利用周末和節(jié)假日，主動到姑婆們的住處打掃衛(wèi)生、送米送菜、拉家常、放電影。三十多年來，盡管中隊營區(qū)搬遷到更遠的地方，官兵們換了一茬又一茬，但照顧老人的傳統(tǒng)一直被傳下來。多年來，武警子弟兵們定期上門探訪我的姑婆，噓寒問暖，非常貼心。當?shù)氐尼t(yī)護人員也經(jīng)常上門為自梳女體檢、義診。
三、我的自梳女姑婆
我的姑婆，據(jù)說算命的盲公說她出生的生辰八字與父母相沖，由于家境困難，被我外公的父母送給高要金渡鎮(zhèn)黃坑村一位鐘氏名為四娘的寡婦收養(yǎng)。后來，她隨養(yǎng)母謀生遷回肇慶，并在塔腳路買了屋，落地生根。從小她隨四娘到巷弄里的觀音堂的“姑太”拜師學藝，學習念佛經(jīng)和織草席，與附近的家家戶戶一樣以手工織草席為生。她清晰記得自己手織的“中國出品”的工藝橫幅和“門對”曾被選參加民間工藝展覽。我清楚地記得，那時候，我們各家親戚用的草席都是姑婆親手織的，手工精細，圖案別致。還有很多親朋戚友都紛紛找姑婆幫忙織草席，用作結(jié)婚喜慶或送禮佳品。
1947年初，十八歲的她（老輩是講虛歲的，十八歲即成人。）正式加入塔腳路的觀音堂，梳起發(fā)髻成為正式的自梳女。說起為什么要自梳當姑婆的時候，她頗帶童真地笑著告訴我:“孩子時答應(yīng)了師傅姑太，還勾了手指，長大就梳起??！”一個承諾，一輩子的抉擇，一生的命運！我的姑婆梳起發(fā)髻幾年后，高要白土鎮(zhèn)有對窮夫婦因家庭困迫，覓尋收養(yǎng)人家，把一個年僅四歲的女兒送養(yǎng)。收養(yǎng)孩童是姑婆們?yōu)樽约吼B(yǎng)老保障的一種常見做法。我的姑婆把這女孩收養(yǎng)為養(yǎng)女，保留孩子原姓名桂蓮。當我問及她為何要收養(yǎng)孩子的時候，她的回答讓我感到非常震撼。她慈祥地回答我:“別人養(yǎng)我，我養(yǎng)人?。 彼某霭l(fā)點已不再僅局限在為自己將來養(yǎng)老為目的，而是出于“人人為我，我為人人”的高尚情操了。正如，有一種愛叫做慈悲！心懷慈悲，愛不再是索求，而是無私的回饋和奉獻?；蛟S姑婆常參禪拜佛，為人善良，每次見到我們都會送食物和禮物等。姑婆是我們這些同齡孩子最喜歡的老人。記得小學的暑假里，我常到她家小住一些日子，與她養(yǎng)女的一雙兒女通巷弄四處跑，爬雞蛋花樹和番石榴樹，看姑婆們搓草、織草席，還學她們打“天九”牌（一種類似打麻將的木質(zhì)牌），她開心，我也開心！她特愛熱鬧，最愛人多，一屋聚滿堂，她就最開心。她非常節(jié)儉，把平時的積蓄都留到每年自己的生日，就把自己的親朋戚友、巷弄的鄰居和齋娘們都請來，盛宴賓客。這是她每年最滿足的心愿，也是我們孩時每年的期待！
還記得孩時的每年中秋和春節(jié)，我們最期待姑婆做給我們的芋頭糕、千層白糕和手工炸煎堆。她做的芋頭糕和千層白糕用料充足，糕的上面臘肉、花生、芝麻等用量不少。每次做煎堆，她自己搓粉，做餡，包餡，滾芝麻，然后油鍋煎炸，色至金黃即可。我最愛吃紅豆沙餡的煎堆。煎堆最佳吃法，就是剛新鮮上鍋時煎堆澆米酒即吃，味道和口感最棒！據(jù)說這樣的吃法可以起驅(qū)風驅(qū)寒的作用。如今，這些童年中的美味只能永遠存在記憶里，現(xiàn)在和以后不會再有了！
我的姑婆一直奔波勞碌，命運坎坷。年輕時常在西江河邊做搬運工謀生，閑時在家織草席，后來下放（所謂下崗）。觀音堂曾遭到日軍轟炸而嚴重損毀，她和其他姑婆都紛紛躲回到高要金渡。戰(zhàn)事平靜后，她返肇并進入地處現(xiàn)在東堤灣一帶的一間糖廠做搬蔗、榨蔗糖工。后來，糖廠減員，她輾轉(zhuǎn)到客運站當雜工，然后進入了電廠。在電廠，她是鍋爐挑煤、鏟煤渣工，工作非常辛苦。后來年齡大了，她調(diào)到電廠屬下的托兒所當保育員，終于才安歇下來。后期，電廠改為供電局，她成為供電局正式的退休工人，生活終于有了穩(wěn)定的保障。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因果，不得不肯定地說，她為養(yǎng)女和孫子孫女積造福蔭。養(yǎng)女有了單位分配的房子，孫子和孫女各自成家立室，晚年的姑婆是自己居住的。她原住在老屋，后來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商征地，她搬遷到新建的回遷房。她由于有較為豐厚的退休金，養(yǎng)女代請個阿姨照顧她，過著老人最簡樸的日子。據(jù)端州區(qū)民政局負責人介紹，目前肇慶尚余3位自梳女，除有一位自梳女有退休金外，其余也納入了低保。我想這位有退休金的自梳女就是我的姑婆了。隨著時代的變遷，養(yǎng)老觀念改變，在退休金尚可承擔的條件下，年屆九旬的姑婆今年新春初五，到了梅庵旁的一家養(yǎng)老設(shè)施完善的頤養(yǎng)院計劃安度余生。我們有空可以常去頤養(yǎng)院探望她，每當見到我們來看她，總是喜笑開顏。
四、齋堂的沒落
“自梳”是一生的承諾?！白约旱念^發(fā)自己梳，自己的飯自己煮，自己的苦樂自己享，自己的生活自己養(yǎng)?！边@是自梳女給自己的全部詮釋。天地自然，人間冷暖。自梳女的歷史已成為隱沒的歷史符號。目前，肇慶的自梳女已為數(shù)不多，且均進入高齡期，生活較為艱難。在年輕一代中已鮮有人知道自梳女。隨著時間的推移，她們正漸漸從這個世界消失，然而從歷史的角度看，她們也許是婦女解放不可抹去的一個標志。
據(jù)報道，位于順德均安鎮(zhèn)的冰玉堂、肇慶市端州區(qū)米倉巷的養(yǎng)善堂和塔腳路的觀音堂，就是被專家稱之為“中國歷史上最后的一群自梳女”的特殊部落。肇慶米倉巷的養(yǎng)善堂建于一九二五年，是當年李、趙等八位自梳女靠織草席、耕地攢錢所蓋，是面積約一百多平方米的兩層木樓。我的姑婆所在的觀音堂位于肇慶市塔腳路一巷47號，相傳為清代的富家太太何妙乜所建，是為了庇護那些命運多舛但自強不息的自梳女，讓她們有個棲身之地。肇慶觀音堂的大屋共計有四百多平方米，四個房間，兩個是齋堂，一個灶房，一間房空的，還有一口自用的水井，后面有一個種著植物的小院，打掃得干干凈凈，整整齊齊。鼎盛時期，最多時達一百多名自梳女居住在觀音堂。據(jù)自梳女們介紹，觀音堂的自梳女全部來自高要金渡，她們以織席為生，這種一技之長為她們的生存提供了保障。后來，有的自梳女忍受不了清苦的生活，半途而廢，草草嫁人；有的自梳女則在孤獨中去世。
《南方日報》曾于2005年9月8日報道:“一座古老的青磚大屋隱沒在一片普通的舊式民房中，這就是見證著肇慶自梳女血淚歷史的觀音堂。然而，這個有200多年歷史并被專家認為是珠三角地區(qū)保存得最完好的自梳女建筑，卻被納入一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項目的拆建范圍，差點被拆毀。在市有關(guān)領(lǐng)導和文化部門緊急叫停后，由于“觀音堂”處于這一房產(chǎn)項目開發(fā)范圍的中間地帶并關(guān)系著項目開發(fā)的成敗，保留與拆除的兩股力量仍然在博弈，觀音堂命運仍然堪憂?！碑敃r，肇慶市文化局文物科潘慶蘇科長回應(yīng)，塔腳觀音堂是肇慶自梳女社會生產(chǎn)，生活和社會活動的綜合場所，附近還有明清時期的古井、民國時期的民居小門樓、自梳女生產(chǎn)生活的后院、日軍轟炸后的殘垣斷壁，還有200多年的古樹木，附近的民居還留存有解放前的門牌等，這些都是自梳女的重要史證，具有特別的史料價值。這些歷史遺跡都是重要的文化文物遺產(chǎn)，應(yīng)加以珍惜。觀音堂作為自梳女的重要史證，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，如再不加以保護，后人便失去一本直觀的歷史教材，只能從書本中了解到這個古城的這段歷史。肇慶觀音堂是目前珠三角地區(qū)保存最完整的自梳女生活場所。由于觀音堂具有獨特的文化內(nèi)涵，市級文物部門已經(jīng)明確要將其列為不可移動文物保護對象，并設(shè)法避免在城市開發(fā)建設(shè)中遭到破壞。然后，進一步爭取政府投入資金予以整治修復，全面恢復觀音堂的完整歷史風貌。
隨著歷史變遷和時代發(fā)展，齋堂和姑婆成為一個沒落、即將消失的時代符號。然而，有關(guān)“自梳女”的歷史無疑是女性獨立的成長史標志之一。日升月落，觀音堂這座被隱沒在參天鋼筋混凝土的石屎森林下，獨立在一片拆遷的敗瓦殘穹之中的靜寂荒蕪的老齋堂，就像一口古井遙映著歲月時光、世事變遷。驀然細想，著有《隨緣詩話》的清代才子袁枚沉默了三百年的詩歌《苔》：“白日不到處，青春恰自來。苔花如米小，也學牡丹開?！笔欠袂∷啤肮闷拧边@個曾經(jīng)存在、現(xiàn)已沒落的群體的代言詞？